□景颢

　　东汉安帝永初五年是公元111年，这是个极不平凡的年份。后来的事实证明，那一年三郡东迁所产生的深远影响，改写的不仅仅是三郡及其属县的历史，更重要的是这一事件改变了关陇士族中诸多名门望族的命运，著名的皇甫氏就是其中之一。

　　皇甫氏本是安定望族，世代居住于六盘山东麓茹河川道的古城朝那一带。朝那设县的历史与泾阳相仿，朝那是茹河川上游的第一县，泾阳是颉河川上游的第一县，都是控扼陇山东进长安的交通要道，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。相比之下，颉河川更靠南，北有萧关和瓦亭，西有陇山天堑，东有弹筝峡和三关口，重重关隘让位于颉河川的泾阳变得更安全。茹河川则更靠近北部，与南北方向的清水河川形成丁字形的交汇，中间仅仅有一道低矮的开城梁，除此而外，没有任何障碍。交通便利，无险可依，让地处茹河川上游的朝那古城更易遭受攻击，2000多年前由北方草原南下的匈奴，每次都是从这里寻找突破口，攻取朝那，然后长驱直入，直捣长安。最严重的一次是公元前166年冬天，匈奴单于率领14万骑兵入侵朝那、萧关，烧杀抢掠，一路南行，直逼长安。匈奴的铁骑吓坏了大汉满朝文武，汉文帝紧急部署，先后从各处调集大军30万，在渭水以北长安城外设置防线，迎击匈奴。为了鼓舞士气，文帝亲自深入军营，慰问部队，犒赏全体士卒。即便这样，也不能立刻击退匈奴，汉朝的军队与匈奴兵马对峙了一个多月，匈奴见不能取胜，这才悻悻然退兵北去。

　　茹河川川宽地平，便于农耕，最早是义渠戎的居住地，义渠国被灭以后，又为羌人所居。从西汉初年开始，皇甫氏族在这里繁衍生息，出息了不少很有影响的人物，逐渐成为关陇地区颇有影响的世家旺族。进入东汉末年，为了镇压西域戎族的起义，东汉朝廷征调羌人充军，由于处置不当，导致陇东地区狼烟四起，生灵涂炭，茹河、颉河、泾河诸流域全成了战场。无奈之下，永初五年，安帝下令三郡东迁，朝那古县就此走上了风雨飘摇的迁徙路，目的地是距离原址200多里外灵台县境的一个黄土塬面——朝那镇。这里原是阴密县属地，这次郡县东迁，阴密县不仅接纳了朝那县，还在县境北部的黑河川接纳了三水县。现今的灵台县境，一时间便有了鹑觚、朝那、三水3县，收容了安定郡8县中的近半数。能够想象得到，随同县治迁徙来的，还有朝那的皇甫氏及其他朝那一带的原住民，他们背井离乡，拖儿带女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茹河川他们世代居住的故土。这次大迁徙18年后，西北地区的战事略见缓和，迁出的郡县刚有回迁的动议，尚未付诸实施，很快又因战火再燃，各郡县又再次向东迁徙，相关郡县的人民则陷入遥遥无期的颠沛流离之中，曾经辉煌无比的朝那古县就此跌入历史的迷雾之中，长期不能自拔。在后来史书的记载中，朝那成了魏晋时期的热点词汇，其中既有人物籍贯也有战事兵戎，最后一次出现在史籍中，是公元8世纪唐代的大将郭子仪驻守泾州时，为了阻击吐蕃兵，曾经由泾州出兵途经朝那，向汧河上游的陇县进发。按行军路线来看，这个朝那就是位于灵台境内的朝那镇无疑。

　　朝那最近一二十年被热炒，却是因了《针灸甲乙经》的作者皇甫谧。《晋书》中记载皇甫谧的籍贯，一句“安定朝那人”，让宁夏的彭阳和甘肃的灵台长期争执不休。搞清楚世界级针灸鼻祖皇甫谧的出生地，这纯属一个学术问题，专家学者们认真调研，展开学术上的争论也未尝不可。

　　中国历代的修史传统，都是后朝为前朝修史，也就是易代修史。其基本原则是扬善不避恶，涉及人物籍贯绝少隐瞒。从学术角度讲，要考证清楚皇甫谧的籍贯，首先就要搞清楚三郡东迁后朝那迁到了哪里？关于这一问题，平凉地区著名学者祝世林先生认为，迁徙后的安定郡8县“只占有现在泾川、灵台、镇原三县之地及陕西省的一部分，以西以北再无县级的建置”，这也是大多数专家学者的主流观点。按史料的记载，在安定郡东迁的8县中，灵台3县，泾川3县，镇原2县。在后来的日子里，这8县除了彭阳以外，其他7县或消失于历史的浩渺烟雨中，或永久的定居于迁徙地，再也没有迁回原址。

　　近十年里，笔者埋头二十四史的地理志，寻找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，走遍陇东大地，进行大量的田野调查，得出的结论是：皇甫谧肯定不是彭阳人，他有可能出生在灵台。这个结论肯定两边不讨好，彭阳人不高兴，灵台的老乡肯定也不高兴。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，谁都有可能粘不上皇甫谧这个名人的光了。

　　谁都不能否认的是，历史上朝那所包含的区域实在是太大，从最北面的茹河、泾河，到最南面的汭河、达溪河，都曾经是朝那的辖地。结合朝那行政区划近1000年的演变轨迹，以及相关史籍中的记载，还有民间口述史的印证，都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指向：皇甫谧确实是灵台人。

　　几个再显现不过的史实是，东汉永初五年朝那县从彭阳古城迁走后，就再也没有迁回来过；宋代就有信史表明皇甫谧是灵台朝那人，成书于宋代的《元丰九域志》，其卷三“泾州安定郡”中记载到安定郡辖3县，为“保定（今长武）、灵台、良原”。那个时候朝那县已然消失，但在灵台县古迹条中却记有“皇甫士安读书台”“皇甫士安冢”等词条。宋代的人还比较单纯，不会有人有目的去争一个名人的籍贯，那是一千年前的宋代呵，所以这条信息还是有极大的可信度。当然，现在距灵台县城6公里的独店镇张鳌坡有皇甫谧墓，专家认为有可能是皇甫谧的衣冠冢，我以为这说法是可信的，是皇甫谧故乡的人们为了纪念他而修建起来的。不用脑子都能想象得到，一个在晋代并不非常有名气的士人的墓葬，即使他真的葬在灵台，在两千年后也未必真正能找得到确切的位置，这种事情只有秦始皇这样的角色才能做到，其他的人根本办不到。

　　至于史籍中记载的皇甫谧的出生地“安定朝那”，应该是郡望而非真正的出生地。古籍记载人物生平，在表述其籍贯时多记郡望。“郡望”一词，是“郡”与“望”的合称，“郡”是行政区划，“望”是名门望族，“郡望”连用，指的是某一地域或范围内的名门大族。在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，郡望指世居某郡为当地所仰望，并以此而别于其他的同姓族人。后来出现的“籍贯”则与“郡望”略微不同，专指祖居或本人出生的地方。籍贯一般从父，也有个别从母系的，是指祖父及以上父系祖先的长久居住地或出生地。郡望之称，始于东汉末年，盛于魏晋隋唐时，至今在海外的华人世界中仍沿用不息。

　　阅读史籍就会发现，汉代以前记载人物多为籍贯，比如《史记.陈胜列传》中记载：“陈胜者，阳城人也，字涉。吴广者，阳夏人也，字叔。”这里的阳城、阳夏明显指的是二人的籍贯；但从东汉末至魏晋、隋唐，记载人物则多指郡望。记载皇甫谧生平事迹的《晋书》成书于唐代，作者为房玄龄，据此可知《晋书》中所记人物极有可能用郡望来表述。按我的理解，“安定朝那”应该指的是皇甫谧的祖籍而非出生地，这和我们今人的习惯相同。我们在填写个人信息登记表时，如果有特殊的要求，比如在干部提拔的公示中，会分别要求填写籍贯和出生地，前者填写的是祖籍，后者才是本人的出生地；前者指的是郡望，后者才是籍贯。

　　回望来路，烟消了，云散了，历史的天空一片澄净空明。风平了，浪静了，历史的长河一片阒寂杳冥。1900年前那场空前的浩劫，流亡的朝那，迷失的皇甫氏，最后只留下史籍里几粒冷冰冰的汉字。

　　幸好，灵台的朝那原上还有一个朝那镇。

　　幸好，灵台的独店原上还有一座皇甫谧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