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昋世民
院里的老杏树开过十二载白花时,父亲的手掌已被荆条磨成了枣树皮。那些嵌在掌纹里的刺屑,像极了麦芒时节飘落在土墙缝里的草籽,细细密密地长成了褐色的茧。
春分刚过,红柳枝就浸在涝坝里了。父亲总说枝条要喝饱了寒水才肯服帖,就像庄稼汉犁地前得先灌两碗酽茶。暮色漫过东山头时,他蹲在灶房檐下削枝,老式剃头刀游走处,绛紫色的树皮便褪成银亮的筋骨。我常疑心那刀刃上沾着月光,要不怎么每削完一根枝条,屋檐下的影子就清亮一分?
“打笼要打九转心。”父亲把剥好的枝条码成月牙形,浸过桐油的麻绳在指间翻飞如燕。最细的沙枣枝是给小妹编野菜篮的,他总要留三根青皮不削,说是让春韭的汁水有处生根。枝条起底时像在纺一匹隐形的布,经纬交错间渐渐隆起浑圆的肚腹。我总在这时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,看它们如何随枝条的弧度起伏,如同旱塬上的沟壑悄然蜿蜒。
麦黄时节,打谷场西头的土窑里堆满新打的荆条。父亲编大号驮笼时爱哼秦腔,粗粝的唱词混着枝条的噼啪声,惊得窑顶的灰雀扑棱棱乱撞。他教我把拇指卡在横竖条交叉处,“劲要使在暗处,像给麦苗培土”。驮笼收口最见功夫,父亲总要把最后三根枝条拧成麻花辫,说这是给土地爷系的红腰带。窑洞幽暗,他佝偻的脊背投在土墙上,恍如正在叩拜大地的老树。
腊月里替牲口铡草的空当,父亲会给驮笼补胎。热水泡软的枝条服帖地卧在旧茬口上,他补篮的手法比王裁缝缀补丁还细密。补完总要拎到日头底下转三圈,看光影是否漏得匀称。“好驮笼该像庄稼把式,破皮烂肉不耽误骨气”,这话随着他吐出的旱烟,一圈圈缠上廊下的冰溜子。
我最后一次见父亲编打笼,是在大二暑假的蝉鸣里。那年涝坝干得早,红柳枝在日头下蜷成焦褐的麻花,他却执意要赶在中元节前编完最后一批驮笼。灶房檐下的阴凉缩成窄窄一绺,父亲佝偻着缩在里面,像株被烈日焙干的老茶树。他褪色的青布衫空荡荡悬在肩头,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已不再像沟壑,倒似黄土塬裂开的旱缝,深深嵌进泛着铁锈色的皮肤里。
那些年他愈发黑瘦矮小,仿佛被西北风削去了半副骨肉,可十指穿梭在荆条间的架势,却比年轻时更添三分行云流水的从容。枝条在他掌心服帖得如同驯化的游蛇,起底时甚至不需低头看,枯瘦的拇指一挑一压,经纬便织成了活物。“老枝条认得老茧子。”他说话时浑浊的眼珠泛着奇异的光亮,嘴角牵动的皱纹里还沾着去年秋收时的草屑。我望着他蜷曲如老树根的脊背,突然发现那些年扎进掌心的刺,竟在血肉里长成了新的骨节。
月光漫过麦草垛那夜,他破天荒让我帮着收口。我的手被粗粝的枝条磨出殷红的血痕,他的动作却轻盈得像给雏鸟梳羽。最后一根沙枣枝咬合时,檐下的影子忽然晃了晃——原来是他踮脚取梁上桐油罐的瞬间,整个人竟比新编的野菜篮还轻飘三分。那晚他破例喝了半盅高粱酒,醉眼蒙眬间还在虚空里编着看不见的笼筐,指节叩击炕沿的节奏,与二十年前教我打九转心时的韵律分毫不差。
如今老屋梁上还悬着大大小小的驮笼,裂缝里钻出几茎野燕麦。春风过境时,空篮子里便会响起细碎的沙沙声,像父亲削枝时落下的碎屑,又像他未唱完的半句秦腔,在时光的经纬里默默生长着年轮。